庫勒尼西與布勞
<Seinsverständnis> byまどか
當布勞在圖書室裡聽見地面有些陳舊的木板嘎吱作響時,是有些驚喜與詫異的。儘管一直以來多數人都認為布勞所負責掌管的僅只暗房一處,實際上圖書室亦屬於他的管轄範圍內。而他也認為自己或許是更喜歡後者的工作內容。將黑暗的戰士們生前的記憶歸檔並收納起來,抑或將眾多的館藏整齊的排列。
那一天是臨近半夜的沉默,聖女之子的宅邸尚未迎來那麼多住客時的夜晚。而窗外依然是安靜地一如往昔。一隻慘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拎著有些破舊的油燈在書海內探尋,披著外衣的身影輕聲地走動著。在微暗的室內傾下一地碧輝,靠著依稀的月光,隱約間也足以使布勞辨別出那道輪廓主人的真實身分──庫勒尼西。接著吱呀的一聲,久未潤滑而有些鏽蝕的油燈被放置於一旁的地面上,微弱的燈火在黑暗中搖曳著,晦暗地猶如來自最久遠的洪荒。
布勞有些意外地瞇了瞇眼。一直以來,會來到圖書室翻閱資料的僅僅數人,而絕大多數都只是在取得生前的記憶後將資料直接交與自己,甚至連圖書室都不會踏入一步。尤其是在這般沉默地令人窒息的夜晚。收起心裡的猜測,布勞提起一盞油燈並重新擺出有些客氣的微笑準備走上前,又突然有些猶豫的停下腳步──在圖書室時可以不必像暗房在暗房那般正式,於是他將疏離的微笑換成一副最自然的表情。
“漫漫長夜,請問如此深夜閣下為何踏足於此?”布勞微微地彎了身子,恭敬地問道。
對方並沒有回答。
月光下的庫勒尼西看起來彷彿少了幾絲屬於人類的氣息,眼神不若平日那般柔和而疏離,反倒是渲染上幾分凌厲與脫俗,布勞想道。但他們也確實早就死透了。每一個來到星幽界的戰士生前幾乎沒有什麼令人愉快的記憶,即使最初是完全遺忘的,但身上總會纏繞著些許晦澀不明的陰影。而隨著記憶的回歸,那些氣息也只會被磨礪的更加稜角分明。
庫勒尼西從最初來到時,便一直是柔和而溫潤的,然而向眼底望去卻只有無底的黑暗。當這座宅邸的人相互凝視時,就如同兩個相同的黑洞彼此牽引,即使是大小姐,有時也說不上究竟是屬於木偶的空洞還是複雜的深沉。
“布勞。你覺得什麼是死亡呢?”意外地,似乎是向布勞,也像是自言自語,尼西突兀地詢問道。睫毛微微地下垂,因久未說話而有些沙啞的嗓音摻雜著些許的迷茫。布勞試著拉回神智,但在還來不及給出答案前,尼西的身影便在長廊盡頭的書架後轉眼間消失了。
那便是兩個人初次相遇時,布勞對於庫勒尼西的記憶。
那天之後的每一個上半夜,布勞幾乎可以每天看見庫勒尼西的身影出現在圖書室內,有些時候是閱讀戲劇鑑賞的書冊,也有時候是關於渦所造成異變與研究的資料。偶爾他們會一起坐在閱覽室,談論一些事情,隨性地談天說地,交情也逐漸轉好,有時想法會默契地好像相識了很久的朋友一般。
這讓他感到有些開心。
隨著聖女之子對於星幽界深索地點的推移,漸漸地,宅邸增添了不少住客,而戰士們所取回的記憶,開始補全成一張複雜的網,甚至有些戰士因得到完整的力量,足以重新返回現世。
譬如庫勒尼西便是其中之一。
那天聖女之子帶著取得真正力量的庫勒尼西從暗房裡走出來時,他確實地感受到對方周身氣息的變化──更加地狂放而負面,眼神的溫度也益發冰冷。和剛來到宅邸時,仍會笑得有些靦腆得溫和青年相比,似乎是距離很久遠的事情了。
從很早之前布勞便注意到,每當庫勒尼西取回一些記憶,他身上的黑暗與迷茫便和寧靜一同沉澱了幾分,更加地令人捉摸不透。但無論外在感覺如何的變化,本質卻是不變的。布勞大約可以猜測到,或許對方的變化,和庫勒尼西深植的記憶中,與從來是空白的”母親”這一存在有關。關於所有戰士的記憶,說布勞是最清楚的人也不為過。庫勒尼西對於現世的憎惡,一直不屬於個案──每一個來到宅邸的戰士,心靈深處總有一部分是受傷而扭曲的。存有某些偏執古怪的喜好、對於事物的怨恨、以及自身存在的質疑,那正是所有人都會擁有的黑暗面。布勞嘆了口氣。然而做為旁觀者的他,隨著新戰士的加入以及更多記憶的補全,對於”現世”,布勞也幾乎快要掌握到完整的脈絡。什麼都知道還是繼續冷眼旁觀,看著古魯瓦爾多因殺孽感到欣喜、瑪格莉特為了兒子而走火入魔、以及庫勒尼西因渦所引起的異變感到痛苦,布勞再次確信自己果然也不是什麼好人。
同一晚,布勞驚喜的發現尼西準時地出現在圖書室中。自第一次開始,當他取回越多的記憶,一周出現的頻率便越低,因此他並未料到這一晚尼西的到來。
“尼西先生,晚上好。請問您今晚前來是?”習慣性地鞠躬,布勞有禮的問候到。
“……我想來看看從前的記憶的。”半晌,庫勒尼西有些清冷的嗓音迴盪在沉寂的圖書室內。了然地點了點頭,布勞引領著庫勒尼西走向了收有記憶的庫室。並搬出有些古樸而厚重的書冊。庫勒尼西找了一處席地而坐,就著微涼的月光聚精會神地閱讀著,目光灼灼,彷彿要穿透了紙張一般。月色輕薄地沿著尼西的背脊滑下,和他的衣袍在地面交會成一種停滯的寧靜。
正常而言,取回記憶的戰士大多都不會再次回來特意翻閱,或許是沒有必要,又或是不願再次回想自己的過去,但以布勞的立場,他並沒有也不應該出口詢問任何住客的隱私。恪守自己的職責,為聖女與聖女之子服務,那就是他在這座宅邸的意義。
夜晚的時間一分一秒的隨著大廳走道上的鐘擺滴答地流逝著。偶爾,尼西翻動書頁的聲音才會暫時地劃破壓抑的沉重。正當布勞因這尷尬的沉默感到焦躁不已時,尼西出聲了。
“布勞,你說,什麼是死亡呢?”頭依然埋在厚重的書堆中,令迷茫的聲音無法穿透而顯得有些悶。布勞望著對方的幾綹青絲頑皮地從耳後垂落下來,令他想起了約略二、三年前,尼西也曾問過相同的問題。只是那次他還來不及給出回答。
這次他已經想好答案了。
“有人曾說過,人的一生會死去三次。”布勞沒有正面的回答。他還記得曾經在某本他早已忘記標題的書上看過這樣的一段話。於是他輕聲的默背了出來。
“第一次是他斷氣的時候,在生物學上,他死了。”
“第二次是他下葬時,人們來參加他的葬禮,懷念他的一生,然後在社會中他死了,不再有他的位置。”
“第三次是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把他忘記時,那時候他才真的死了。”
尼西沒有作聲,只是默默地聽著。
“但是我覺得,如果連我們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的存在,那就是第四次的死亡。我們已經體驗過第一次的死亡,但擁有足以超越第一次死亡的力量。第二次的死亡我不知道,那不一定每個人都曾經歷。現在我們存在於星幽界。我認識你。你也認識我。所以至少尼西先生會記得我,而我也會記得尼西先生──第三次的死亡,對我們是不存在的。”
“第四次死亡才是最可怕的,無論如何,您都不該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。”語畢,布勞沒有多做任何說明,只是沉默的懷中掏出雕工精美的懷表,掃視了一下此刻的時間。午夜剛過不久。
“這就是我的答覆──死亡便是您還存在著的證明。”將懷錶重新收回口袋,布勞將散落一地的書本疊成一堆,“……所以,祝您生日快樂,閣下。”接著,他再次微微的鞠躬,悄聲的離開了。
留下尼西一人獨自佇於原地,反覆地咀嚼話中的含意。
直到黎明將至,尼西才從地面上站起,拍去身上幾乎不存在的灰塵。眼神透出無法言明的疲憊與興奮,眼緣下的青黑襯得尼西更加的蒼白。一旁放置的油燈不知何時早已熄滅了。
尼西突然愉快地笑了。打從心底且自然地──而黎明的陽光從玻璃窗滲入了一絲暖意,在他的眼中錯落成遍地的色散。
-Fin.-
註一 Seinsverständnis-即對於存在的理解。
<Seinsverständnis> byまどか
當布勞在圖書室裡聽見地面有些陳舊的木板嘎吱作響時,是有些驚喜與詫異的。儘管一直以來多數人都認為布勞所負責掌管的僅只暗房一處,實際上圖書室亦屬於他的管轄範圍內。而他也認為自己或許是更喜歡後者的工作內容。將黑暗的戰士們生前的記憶歸檔並收納起來,抑或將眾多的館藏整齊的排列。
那一天是臨近半夜的沉默,聖女之子的宅邸尚未迎來那麼多住客時的夜晚。而窗外依然是安靜地一如往昔。一隻慘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拎著有些破舊的油燈在書海內探尋,披著外衣的身影輕聲地走動著。在微暗的室內傾下一地碧輝,靠著依稀的月光,隱約間也足以使布勞辨別出那道輪廓主人的真實身分──庫勒尼西。接著吱呀的一聲,久未潤滑而有些鏽蝕的油燈被放置於一旁的地面上,微弱的燈火在黑暗中搖曳著,晦暗地猶如來自最久遠的洪荒。
布勞有些意外地瞇了瞇眼。一直以來,會來到圖書室翻閱資料的僅僅數人,而絕大多數都只是在取得生前的記憶後將資料直接交與自己,甚至連圖書室都不會踏入一步。尤其是在這般沉默地令人窒息的夜晚。收起心裡的猜測,布勞提起一盞油燈並重新擺出有些客氣的微笑準備走上前,又突然有些猶豫的停下腳步──在圖書室時可以不必像暗房在暗房那般正式,於是他將疏離的微笑換成一副最自然的表情。
“漫漫長夜,請問如此深夜閣下為何踏足於此?”布勞微微地彎了身子,恭敬地問道。
對方並沒有回答。
月光下的庫勒尼西看起來彷彿少了幾絲屬於人類的氣息,眼神不若平日那般柔和而疏離,反倒是渲染上幾分凌厲與脫俗,布勞想道。但他們也確實早就死透了。每一個來到星幽界的戰士生前幾乎沒有什麼令人愉快的記憶,即使最初是完全遺忘的,但身上總會纏繞著些許晦澀不明的陰影。而隨著記憶的回歸,那些氣息也只會被磨礪的更加稜角分明。
庫勒尼西從最初來到時,便一直是柔和而溫潤的,然而向眼底望去卻只有無底的黑暗。當這座宅邸的人相互凝視時,就如同兩個相同的黑洞彼此牽引,即使是大小姐,有時也說不上究竟是屬於木偶的空洞還是複雜的深沉。
“布勞。你覺得什麼是死亡呢?”意外地,似乎是向布勞,也像是自言自語,尼西突兀地詢問道。睫毛微微地下垂,因久未說話而有些沙啞的嗓音摻雜著些許的迷茫。布勞試著拉回神智,但在還來不及給出答案前,尼西的身影便在長廊盡頭的書架後轉眼間消失了。
那便是兩個人初次相遇時,布勞對於庫勒尼西的記憶。
那天之後的每一個上半夜,布勞幾乎可以每天看見庫勒尼西的身影出現在圖書室內,有些時候是閱讀戲劇鑑賞的書冊,也有時候是關於渦所造成異變與研究的資料。偶爾他們會一起坐在閱覽室,談論一些事情,隨性地談天說地,交情也逐漸轉好,有時想法會默契地好像相識了很久的朋友一般。
這讓他感到有些開心。
隨著聖女之子對於星幽界深索地點的推移,漸漸地,宅邸增添了不少住客,而戰士們所取回的記憶,開始補全成一張複雜的網,甚至有些戰士因得到完整的力量,足以重新返回現世。
譬如庫勒尼西便是其中之一。
那天聖女之子帶著取得真正力量的庫勒尼西從暗房裡走出來時,他確實地感受到對方周身氣息的變化──更加地狂放而負面,眼神的溫度也益發冰冷。和剛來到宅邸時,仍會笑得有些靦腆得溫和青年相比,似乎是距離很久遠的事情了。
從很早之前布勞便注意到,每當庫勒尼西取回一些記憶,他身上的黑暗與迷茫便和寧靜一同沉澱了幾分,更加地令人捉摸不透。但無論外在感覺如何的變化,本質卻是不變的。布勞大約可以猜測到,或許對方的變化,和庫勒尼西深植的記憶中,與從來是空白的”母親”這一存在有關。關於所有戰士的記憶,說布勞是最清楚的人也不為過。庫勒尼西對於現世的憎惡,一直不屬於個案──每一個來到宅邸的戰士,心靈深處總有一部分是受傷而扭曲的。存有某些偏執古怪的喜好、對於事物的怨恨、以及自身存在的質疑,那正是所有人都會擁有的黑暗面。布勞嘆了口氣。然而做為旁觀者的他,隨著新戰士的加入以及更多記憶的補全,對於”現世”,布勞也幾乎快要掌握到完整的脈絡。什麼都知道還是繼續冷眼旁觀,看著古魯瓦爾多因殺孽感到欣喜、瑪格莉特為了兒子而走火入魔、以及庫勒尼西因渦所引起的異變感到痛苦,布勞再次確信自己果然也不是什麼好人。
同一晚,布勞驚喜的發現尼西準時地出現在圖書室中。自第一次開始,當他取回越多的記憶,一周出現的頻率便越低,因此他並未料到這一晚尼西的到來。
“尼西先生,晚上好。請問您今晚前來是?”習慣性地鞠躬,布勞有禮的問候到。
“……我想來看看從前的記憶的。”半晌,庫勒尼西有些清冷的嗓音迴盪在沉寂的圖書室內。了然地點了點頭,布勞引領著庫勒尼西走向了收有記憶的庫室。並搬出有些古樸而厚重的書冊。庫勒尼西找了一處席地而坐,就著微涼的月光聚精會神地閱讀著,目光灼灼,彷彿要穿透了紙張一般。月色輕薄地沿著尼西的背脊滑下,和他的衣袍在地面交會成一種停滯的寧靜。
正常而言,取回記憶的戰士大多都不會再次回來特意翻閱,或許是沒有必要,又或是不願再次回想自己的過去,但以布勞的立場,他並沒有也不應該出口詢問任何住客的隱私。恪守自己的職責,為聖女與聖女之子服務,那就是他在這座宅邸的意義。
夜晚的時間一分一秒的隨著大廳走道上的鐘擺滴答地流逝著。偶爾,尼西翻動書頁的聲音才會暫時地劃破壓抑的沉重。正當布勞因這尷尬的沉默感到焦躁不已時,尼西出聲了。
“布勞,你說,什麼是死亡呢?”頭依然埋在厚重的書堆中,令迷茫的聲音無法穿透而顯得有些悶。布勞望著對方的幾綹青絲頑皮地從耳後垂落下來,令他想起了約略二、三年前,尼西也曾問過相同的問題。只是那次他還來不及給出回答。
這次他已經想好答案了。
“有人曾說過,人的一生會死去三次。”布勞沒有正面的回答。他還記得曾經在某本他早已忘記標題的書上看過這樣的一段話。於是他輕聲的默背了出來。
“第一次是他斷氣的時候,在生物學上,他死了。”
“第二次是他下葬時,人們來參加他的葬禮,懷念他的一生,然後在社會中他死了,不再有他的位置。”
“第三次是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把他忘記時,那時候他才真的死了。”
尼西沒有作聲,只是默默地聽著。
“但是我覺得,如果連我們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的存在,那就是第四次的死亡。我們已經體驗過第一次的死亡,但擁有足以超越第一次死亡的力量。第二次的死亡我不知道,那不一定每個人都曾經歷。現在我們存在於星幽界。我認識你。你也認識我。所以至少尼西先生會記得我,而我也會記得尼西先生──第三次的死亡,對我們是不存在的。”
“第四次死亡才是最可怕的,無論如何,您都不該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。”語畢,布勞沒有多做任何說明,只是沉默的懷中掏出雕工精美的懷表,掃視了一下此刻的時間。午夜剛過不久。
“這就是我的答覆──死亡便是您還存在著的證明。”將懷錶重新收回口袋,布勞將散落一地的書本疊成一堆,“……所以,祝您生日快樂,閣下。”接著,他再次微微的鞠躬,悄聲的離開了。
留下尼西一人獨自佇於原地,反覆地咀嚼話中的含意。
直到黎明將至,尼西才從地面上站起,拍去身上幾乎不存在的灰塵。眼神透出無法言明的疲憊與興奮,眼緣下的青黑襯得尼西更加的蒼白。一旁放置的油燈不知何時早已熄滅了。
尼西突然愉快地笑了。打從心底且自然地──而黎明的陽光從玻璃窗滲入了一絲暖意,在他的眼中錯落成遍地的色散。
-Fin.-
註一 Seinsverständnis-即對於存在的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