庫勒尼西與艾伯李斯特
〈Yearning〉 by 穆欽
將背倚在門不遠處的廊柱上,艾伯李斯特抬頭望著環繞屋子的樹梢,及連接其上的天空。
鬱鬱蒼蒼的樹色,天將黯淡而更為濃重的藍。
他靜靜等著,什麼都想也什麼都沒想,直到暗房的大門傳來開啟的吱呀聲。
「大小姐。」
艾伯李斯特迎上率先走出來的人偶少女,看見她無表情的臉上那雙盈綠瞳眸隱隱閃動的光芒,他淡淡一笑,知道小小人偶如今的心情。摸摸她的頭,艾伯李斯特的目光隨即落在跟隨其後的人身上。
那是一個神色淡漠的美麗少年。
栗子色的長髮,白皙的皮膚,纖弱的身形。一個漂亮得過分的孩子,但他沒有因此誤認其為少女。
這就是大小姐將接回宅邸的新夥伴了。非常不像戰士的一名戰士,讓他不由得懷疑起他有什麼戰鬥的手段。然後他看到了——在少年身後有一個被扯開的半透明異空間,一隻幻獸隱匿其中,正半瞇起三對眼睛注視他。
艾伯李斯特揚了揚眉,眼神藏起一絲試探、一絲興味,伸出手說道:「你好,我是艾伯李斯特。歡迎你加入。」
「……庫勒尼西。」少年卻不伸手,聞言只是簡單吐出一個名字,表情仍舊相當疏離。
見過各式各樣獨特有個性的人,也與之打過交道之後,對於少年的無禮,艾伯李斯特完全不以為忤。識趣地收回自己的手,他對著人偶聳聳肩,又向身影隱在木門邊的紫衣侍者頷首致意,便牽起人偶的小手,領著少年一同踏上回宅邸的路。
庫勒尼西的加入,除了他肖似女孩子的容貌之外,意外地沒在如今的團隊裡引發什麼反應,而這全是因為庫勒尼西的態度。
和馬庫斯的沉默寡言不同,和古魯瓦爾多的自我少搭理人不同,庫勒尼西的淡漠疏離如死水一般沉靜,激不起任何漣漪,更別說波濤了。
因此僅在他甫來當天得知其名字而已,其他人與他的交流再沒有了。而從庫勒尼西那碰了無數釘子後,就連阿貝爾也慢慢熄了接近的心思,不知不覺中庫勒尼西孤身一人變成常態。除了幻獸的陪伴。
幻獸不常在人前現身,他人卻在面對庫勒尼西的時候,總是可以感覺到有好幾雙看不見的眼睛盯著自己。而幻獸的來歷,不僅旁人不知道,庫勒尼西本人也同樣一頭霧水。他只清楚一件事:他不喜歡牠,他想牠也是。
觀察著庫勒尼西的情況,身為眾人領導的人偶少女不是不曾想過辦法,畢竟讓戰士們願意融入這個團體、願意將自己交給她,那會使得戰鬥更加順利。然而考量到庫勒尼西初來星幽界,或許這就是他暫時封閉起自己的理由,於是人偶沒有強硬要求他早日投入戰場,而是給了他足夠的緩衝日子。
直到那一天。
那一天,人偶少女帶著艾伯李斯特、馬庫斯和庫勒尼西出門。
此行目的主要是賺錢,所以他們來到了黑森林。怪物不算棘手,還不熟悉戰鬥的人可能會有些麻煩,卻不至於重傷落敗,是滿適合庫勒尼西第一次發揮的地方。
讓艾伯李斯特解決掉森林侏儒和人狼,只剩最後一隻蝙蝠時,人偶將艾伯李斯特換下來,對始終沉默坐在樹下觀戰的庫勒尼西說:「庫勒尼西,你上去吧。」
看見庫勒尼西聽話地拿著書站起身,走到大張翅膀、露出尖牙的蝙蝠前面,人偶不禁鬆了口氣。
但是戰鬥開始的下一秒她立刻張大眼睛,無法抑制恐懼和衝動地衝進戰場,用力撞開面對蝙蝠的攻擊毫不防禦也不閃躲的庫勒尼西!
「大小姐!」
艾伯李斯特在發現庫勒尼西的異狀同時,也察覺到人偶的行動。他瞬間跟著一起衝上前,在將受攻擊之際,一伸手攬住小小人偶護在懷中,並俐落地揮劍砍向蝙蝠。
飛速攻擊而來的蝙蝠被一分為二,卻還有半顆頭連著尖牙嵌在艾伯李斯特的手臂。
隨著無法止住的衝勢,兩人跌到地上。人偶掙開艾伯李斯特的手,爬起來扶住他,「艾伯,沒事吧?」
借助馬庫斯的力量翻身坐起,艾伯李斯特將蝙蝠的頭拔起來,吃痛輕哼了聲,墨綠色的衣袖染上一抹殷紅。
「沒事,小傷罷了。」
他用力摀住傷口處,沒多久傷口就不再流血。
「庫勒尼西呢?沒事吧?剛剛怎麼一下子動也不動?」人偶跑向呆坐在地上的庫勒尼西,要和露出身體的幻獸合作幫忙拉起他。
「……我自己會起來。」庫勒尼西推開人偶的手,揮開幻獸圓短的爪子,看也不看不看他們一眼,低著頭逕自站起。
當他一立好身體,抬眼便看到艾伯李斯特走近,然後毫不猶豫地打了他一拳。
「嗚!」庫勒尼西抱著肚子彎身蹲下。
「艾伯!」人偶以不贊同的語氣叫道。幻獸見他動手,也倏然捲到他們中間張牙舞爪,恐嚇似的「哈」了聲,恨不得一口吞了艾伯李斯特的樣子。
艾伯李斯特並不害怕,只冷著臉道:「大小姐,庫勒尼西不是小孩子了。」
「就算這樣,你也不能……」
艾伯李斯特馬上打斷她的話,「站起來,庫勒尼西。」
『想要我殺了他嗎?多傲慢自大的人,真討厭。』幻獸以彷彿玩笑的口吻陰沉地建議。
「住手,幻獸。」
庫勒尼西按著肚子緩緩起身,擰著的眉頭顯示艾伯李斯特那一拳傷害不小,但那雙總是半垂眼簾的深紫眸此刻卻帶著一股倔性默默瞪著他。
人偶站在一邊眼珠亂轉,有些不知所措。她不知道如何解決這種問題,只能轉著頭看他倆之間劍拔弩張。
「你們不用這樣看我。我不會道歉,也不覺得我該道歉。」艾伯李斯特扶了下眼鏡,「我不管你是否還殘存生前記憶,也不想管你是否被那些記憶所影響。既然你會在這裡,那代表你希冀復活的機會,可是你卻不盡自己的責任,導致其他人的麻煩。基於我好歹算是救了你的人,庫勒尼西,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?」
「我並沒有要你救我。」
「呵,原來是大小姐和我多管閒事。」還有幻獸。
艾伯李斯特心下了然,他沒有錯過幻獸類似維護的舉動。
「本來就是。」庫勒尼西瞧瞧艾伯李斯特,又瞧瞧身高堪堪到他腰身的人偶。他不再瞪著人了,目光卻虛茫地穿過眼前的人投向遙不可及的彼方。「你知道什麼?我一點都不想要復活,一點也不想來這裡。我已經受夠這些惡劣的玩笑了……」
「我的確不清楚你什麼,所以呢?」艾伯李斯特沒有動搖他的態度,仍然繼續不容人閃躲的問句。
「認為生無可戀者,不可能來到這裡。」微抬下顎,他揚起諷刺的笑。「既要生,也要死,你會不會太貪心了呢?曖昧不明的態度不可能實現你的願望。」
「……我想怎樣和你們沒關係。而且,剛剛阻撓我實現願望的就是你。」
艾伯李斯特犀利的視線直直看進庫勒尼西的眼睛,後者則無情無緒地回望,幾秒後他閉了閉眼,再睜開時像是懶得多言,轉身牽過人偶。
「你很奢侈,庫勒尼西。只要是人類都會渴求、而你也將握在手中的東西,竟然被你棄若敝屣。真讓人同情。你不了解生的可貴,也從未努力尋找自己的生存意義吧。看不清己心的人,沒有戰鬥的資格。」他低語,聲音沉而有力。
語畢,艾伯李斯特對馬庫斯招手,直接拉著人偶離開。
「你就不用跟上來了。我相信你認得回宅邸的路。」冷淡的話語隨風飄過庫勒尼西身邊。
只剩一人、一獸的森林裡,幻獸動起身體慢慢繞著庫勒尼西轉。
『許願吧、許願吧,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。無論任何事,包括殺掉那個討厭的傢伙。剛剛為什麼阻止我?』
庫勒尼西充耳不聞,只是失神地看著前方,喃喃自語。
「不要……那樣最好,你們別再來管我了……」
艾伯李斯特和庫勒尼西的爭執,其他人並不清楚,但他們察覺得出來:庫勒尼西越來越躲著人了。他完全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不僅不再出門戰鬥,三餐也都由別人送到房門口,避不見人。
對此異常情況,不是沒有人試圖表達他的關心,然而門後始終一片沉默。無可奈何之下,他們只能等待庫勒尼西自願走出房門的那天。
「庫勒尼西,早餐我放在這裡了。」
人偶的聲音和托盤放在地上的聲響自門的另一邊傳入,隨後是踩下樓梯的咚咚聲。
聽著圍繞自己的環境漸漸安靜下來,庫勒尼西不自覺地移往窗戶邊。那是不知何時開始的習慣。
他輕輕靠上窗櫺,看向下方的宅邸門前。人偶和其他三人正準備出門戰鬥,他們整治著自己身上的裝備,彷彿出遊般神情輕鬆地閒聊。明明身處如此荒涼詭異的世界,明明是要前去舉起武器進行殺戮,任由黏膩的血腥、反胃的惡臭沾滿全身,為什麼還能露出那種笑容?
幻獸飄浮在旁邊,默不作聲地盯著他。
只見人偶向宅邸方向揮了揮手,邁著小步伐領頭前進;互拍對方的背,一甩頭其他三人一同跟上。為什麼他們的眼睛那麼亮?步伐那麼堅定有力?
每天早上目送他們,心頭都會浮上這些疑問。而當他看得有些出神時,艾伯李斯特像是發現他在窺看一樣,突然轉頭,有意無意地朝他的方向挑眉。
庫勒尼西連忙垂眸轉身,打開門將餐點拿進來。
自己一個人多久了?他一邊吃,一邊默問自己這個問題。
或許認真說起來才幾天,他卻感覺好久好久了……
從那一天開始,他便鑽入殼裡,逼自己不去想、不去聽也不去看,包括幻獸壞掉唱片似的一直迴盪於腦海的聲音。然而艾伯李斯特的言論卻不斷敲擊他早已麻痺的心,隱隱作痛。
艾伯李斯特說的那些話,對他來說不公平。即使喪失記憶,靈魂深處總是有無法磨滅的刻痕,提醒他曾經的痛。他們從來不曾看過那個黑暗世界……不了解被絕望吞噬、越掙扎就越墜入深淵的感覺。
無法逃脫的恐懼就像細繩,一點一滴勒緊脖子奪走賴以生存的氧氣,眼睜睜自己的生命如掌中的沙流失。
『那就接受吧,不反抗的話,也不會這麼痛苦了,不是嗎?』
帶著誘惑輕哄的低柔嗓音,不知名的問句倏忽響起。
『你不想得到永久的安寧嗎?』
想。
庫勒尼西不由自主地無聲回應。將托盤放回原位,他腳步虛浮地來到床邊,一時脫力大張雙手倒在床上。
他想。這個意念橫亙了生前和死後。
風撩起窗簾,吹過他額前的髮。午夜藍的天空中,雲卷雲舒,黃褐色日光射上他的眼睛。他沒有抬手去遮,也沒有移動身體,有別於生前世界的奇異光芒意外地不刺雙目。
這樣黯淡的世界,原來也是有陽光的啊。
庫勒尼西想起其他戰士們不可思議的笑容。
他想得到永久的安寧,無庸置疑。可是他忽然感到困惑——得到永久的安寧是否意謂接受死亡?
「看不清己心的人,沒有戰鬥的資格……嗎?」
他想要什麼?為之不惜戰鬥?
自星幽界醒來後,庫勒尼西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思考。錢財、名譽、外貌、理想、正義……都不是他最想要的東西。
「啊?」幻獸嚇人的臉猛然逼近他,望著映在幻獸六隻眼睛裡的自己,剎那間,夢中看過無數次的世界殘影浮現眼前。
他詫異地眨了眨眼,沒有提防一滴淚滑落眼角,嘴角卻苦澀地微微一彎。
抬手敲上掛有「EVARIST」牌子的門後,庫勒尼西忍不住嚥了嚥口水,右手捲著長長的腰帶。
艾伯李斯特沒讓他久等。書放在桌上的聲音,靴子踩踏在地上的聲音,然後是門把轉開、門開啟的聲音。
「有事嗎?」
看見來者是他,艾伯李斯特神色如常,一點都沒變地淡淡問道。
「……是的,有些事。」庫勒尼西鬆開手,抬頭對上對方的眼睛,有些拘謹地回。
艾伯李斯特的目光深沉如昔,若有似無地打量了下他,才側身一讓,「進來吧,站在這裡不好說話。」
跟在他後面進入,關上門,坐在他揚手示意的椅子。雖然想讓自己專心於接下來談論的話題,庫勒尼西仍不免有些好奇地觀察起這房間。
衣帽架上整齊掛著墨綠色大衣和軍帽,垂著金穗的外衫則摺好放在床尾,筆直的佩劍橫陳於牆上,乾淨整潔的書櫃、嚴謹的床鋪、漆上象牙白的雕花衣櫃等等。每間房間的配置其實大抵是一樣的,但艾伯李斯特最特別的是,那張占據房間一角的大書桌,上面放滿沾有墨跡的紙張,或闔上或翻開正查閱著的書。
感覺相當有氣勢。
該說不愧生前是帝國騎士嗎?庫勒尼西想起之前曾聽說的事。
「看夠了嗎?」
庫勒尼西一驚,立刻看向雙手交握於書桌上的艾伯李斯特,見他若有所思,沒有被冒犯的神情,他悄悄緩下呼吸。「不好意思。」
「沒關係,有話就說吧。」
庫勒尼西深吸口氣,說:「請你告訴我在這個世界我應該要做的事,以及我必須知道的一切。」
說完,空間霎時陷入一片寂靜。
庫勒尼西不由得有絲惴惴不安。他知道這種事其實去找身處於暗房中的侍者或者被稱為「大小姐」的人偶比較恰當,可是,敲醒他的人是艾伯李斯特,無論他是有心抑或只是看不順眼而已。於心境上,庫勒尼西無法不承認那股發自內心的敬服。
「想清楚了?」
「對。」
「包括牠?」艾伯李斯特手指他身後的幻獸。
『哦,對我有意見吶?』
庫勒尼西轉頭看了眼不滿的幻獸,一樣怪誕的外表,卻好像少了以往那不懷好意的神情。這陣子,他想了很多,除了無法拾回的記憶,自來到這裡直到現在的情景歷歷在目。而當他仔細檢閱了那些日子之後,意料之外的發現使得他重新認清事實。
「是,幻獸是我的武器,也是我的義務。」
聽了他的話,艾伯李斯特終於點頭,表情似乎帶點讚許之意,站起來,繞過書桌來到他面前。
被幻獸批評傲慢自大的前帝國騎士伸出手,「歡迎你,我是艾伯李斯特。」
庫勒尼西也伸手回握,回應其禮節,點頭微微地笑了。
「你好,我是庫勒尼西,以後還請多多指教。」
fin.
〈Yearning〉 by 穆欽
將背倚在門不遠處的廊柱上,艾伯李斯特抬頭望著環繞屋子的樹梢,及連接其上的天空。
鬱鬱蒼蒼的樹色,天將黯淡而更為濃重的藍。
他靜靜等著,什麼都想也什麼都沒想,直到暗房的大門傳來開啟的吱呀聲。
「大小姐。」
艾伯李斯特迎上率先走出來的人偶少女,看見她無表情的臉上那雙盈綠瞳眸隱隱閃動的光芒,他淡淡一笑,知道小小人偶如今的心情。摸摸她的頭,艾伯李斯特的目光隨即落在跟隨其後的人身上。
那是一個神色淡漠的美麗少年。
栗子色的長髮,白皙的皮膚,纖弱的身形。一個漂亮得過分的孩子,但他沒有因此誤認其為少女。
這就是大小姐將接回宅邸的新夥伴了。非常不像戰士的一名戰士,讓他不由得懷疑起他有什麼戰鬥的手段。然後他看到了——在少年身後有一個被扯開的半透明異空間,一隻幻獸隱匿其中,正半瞇起三對眼睛注視他。
艾伯李斯特揚了揚眉,眼神藏起一絲試探、一絲興味,伸出手說道:「你好,我是艾伯李斯特。歡迎你加入。」
「……庫勒尼西。」少年卻不伸手,聞言只是簡單吐出一個名字,表情仍舊相當疏離。
見過各式各樣獨特有個性的人,也與之打過交道之後,對於少年的無禮,艾伯李斯特完全不以為忤。識趣地收回自己的手,他對著人偶聳聳肩,又向身影隱在木門邊的紫衣侍者頷首致意,便牽起人偶的小手,領著少年一同踏上回宅邸的路。
庫勒尼西的加入,除了他肖似女孩子的容貌之外,意外地沒在如今的團隊裡引發什麼反應,而這全是因為庫勒尼西的態度。
和馬庫斯的沉默寡言不同,和古魯瓦爾多的自我少搭理人不同,庫勒尼西的淡漠疏離如死水一般沉靜,激不起任何漣漪,更別說波濤了。
因此僅在他甫來當天得知其名字而已,其他人與他的交流再沒有了。而從庫勒尼西那碰了無數釘子後,就連阿貝爾也慢慢熄了接近的心思,不知不覺中庫勒尼西孤身一人變成常態。除了幻獸的陪伴。
幻獸不常在人前現身,他人卻在面對庫勒尼西的時候,總是可以感覺到有好幾雙看不見的眼睛盯著自己。而幻獸的來歷,不僅旁人不知道,庫勒尼西本人也同樣一頭霧水。他只清楚一件事:他不喜歡牠,他想牠也是。
觀察著庫勒尼西的情況,身為眾人領導的人偶少女不是不曾想過辦法,畢竟讓戰士們願意融入這個團體、願意將自己交給她,那會使得戰鬥更加順利。然而考量到庫勒尼西初來星幽界,或許這就是他暫時封閉起自己的理由,於是人偶沒有強硬要求他早日投入戰場,而是給了他足夠的緩衝日子。
直到那一天。
那一天,人偶少女帶著艾伯李斯特、馬庫斯和庫勒尼西出門。
此行目的主要是賺錢,所以他們來到了黑森林。怪物不算棘手,還不熟悉戰鬥的人可能會有些麻煩,卻不至於重傷落敗,是滿適合庫勒尼西第一次發揮的地方。
讓艾伯李斯特解決掉森林侏儒和人狼,只剩最後一隻蝙蝠時,人偶將艾伯李斯特換下來,對始終沉默坐在樹下觀戰的庫勒尼西說:「庫勒尼西,你上去吧。」
看見庫勒尼西聽話地拿著書站起身,走到大張翅膀、露出尖牙的蝙蝠前面,人偶不禁鬆了口氣。
但是戰鬥開始的下一秒她立刻張大眼睛,無法抑制恐懼和衝動地衝進戰場,用力撞開面對蝙蝠的攻擊毫不防禦也不閃躲的庫勒尼西!
「大小姐!」
艾伯李斯特在發現庫勒尼西的異狀同時,也察覺到人偶的行動。他瞬間跟著一起衝上前,在將受攻擊之際,一伸手攬住小小人偶護在懷中,並俐落地揮劍砍向蝙蝠。
飛速攻擊而來的蝙蝠被一分為二,卻還有半顆頭連著尖牙嵌在艾伯李斯特的手臂。
隨著無法止住的衝勢,兩人跌到地上。人偶掙開艾伯李斯特的手,爬起來扶住他,「艾伯,沒事吧?」
借助馬庫斯的力量翻身坐起,艾伯李斯特將蝙蝠的頭拔起來,吃痛輕哼了聲,墨綠色的衣袖染上一抹殷紅。
「沒事,小傷罷了。」
他用力摀住傷口處,沒多久傷口就不再流血。
「庫勒尼西呢?沒事吧?剛剛怎麼一下子動也不動?」人偶跑向呆坐在地上的庫勒尼西,要和露出身體的幻獸合作幫忙拉起他。
「……我自己會起來。」庫勒尼西推開人偶的手,揮開幻獸圓短的爪子,看也不看不看他們一眼,低著頭逕自站起。
當他一立好身體,抬眼便看到艾伯李斯特走近,然後毫不猶豫地打了他一拳。
「嗚!」庫勒尼西抱著肚子彎身蹲下。
「艾伯!」人偶以不贊同的語氣叫道。幻獸見他動手,也倏然捲到他們中間張牙舞爪,恐嚇似的「哈」了聲,恨不得一口吞了艾伯李斯特的樣子。
艾伯李斯特並不害怕,只冷著臉道:「大小姐,庫勒尼西不是小孩子了。」
「就算這樣,你也不能……」
艾伯李斯特馬上打斷她的話,「站起來,庫勒尼西。」
『想要我殺了他嗎?多傲慢自大的人,真討厭。』幻獸以彷彿玩笑的口吻陰沉地建議。
「住手,幻獸。」
庫勒尼西按著肚子緩緩起身,擰著的眉頭顯示艾伯李斯特那一拳傷害不小,但那雙總是半垂眼簾的深紫眸此刻卻帶著一股倔性默默瞪著他。
人偶站在一邊眼珠亂轉,有些不知所措。她不知道如何解決這種問題,只能轉著頭看他倆之間劍拔弩張。
「你們不用這樣看我。我不會道歉,也不覺得我該道歉。」艾伯李斯特扶了下眼鏡,「我不管你是否還殘存生前記憶,也不想管你是否被那些記憶所影響。既然你會在這裡,那代表你希冀復活的機會,可是你卻不盡自己的責任,導致其他人的麻煩。基於我好歹算是救了你的人,庫勒尼西,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?」
「我並沒有要你救我。」
「呵,原來是大小姐和我多管閒事。」還有幻獸。
艾伯李斯特心下了然,他沒有錯過幻獸類似維護的舉動。
「本來就是。」庫勒尼西瞧瞧艾伯李斯特,又瞧瞧身高堪堪到他腰身的人偶。他不再瞪著人了,目光卻虛茫地穿過眼前的人投向遙不可及的彼方。「你知道什麼?我一點都不想要復活,一點也不想來這裡。我已經受夠這些惡劣的玩笑了……」
「我的確不清楚你什麼,所以呢?」艾伯李斯特沒有動搖他的態度,仍然繼續不容人閃躲的問句。
「認為生無可戀者,不可能來到這裡。」微抬下顎,他揚起諷刺的笑。「既要生,也要死,你會不會太貪心了呢?曖昧不明的態度不可能實現你的願望。」
「……我想怎樣和你們沒關係。而且,剛剛阻撓我實現願望的就是你。」
艾伯李斯特犀利的視線直直看進庫勒尼西的眼睛,後者則無情無緒地回望,幾秒後他閉了閉眼,再睜開時像是懶得多言,轉身牽過人偶。
「你很奢侈,庫勒尼西。只要是人類都會渴求、而你也將握在手中的東西,竟然被你棄若敝屣。真讓人同情。你不了解生的可貴,也從未努力尋找自己的生存意義吧。看不清己心的人,沒有戰鬥的資格。」他低語,聲音沉而有力。
語畢,艾伯李斯特對馬庫斯招手,直接拉著人偶離開。
「你就不用跟上來了。我相信你認得回宅邸的路。」冷淡的話語隨風飄過庫勒尼西身邊。
只剩一人、一獸的森林裡,幻獸動起身體慢慢繞著庫勒尼西轉。
『許願吧、許願吧,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。無論任何事,包括殺掉那個討厭的傢伙。剛剛為什麼阻止我?』
庫勒尼西充耳不聞,只是失神地看著前方,喃喃自語。
「不要……那樣最好,你們別再來管我了……」
艾伯李斯特和庫勒尼西的爭執,其他人並不清楚,但他們察覺得出來:庫勒尼西越來越躲著人了。他完全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不僅不再出門戰鬥,三餐也都由別人送到房門口,避不見人。
對此異常情況,不是沒有人試圖表達他的關心,然而門後始終一片沉默。無可奈何之下,他們只能等待庫勒尼西自願走出房門的那天。
「庫勒尼西,早餐我放在這裡了。」
人偶的聲音和托盤放在地上的聲響自門的另一邊傳入,隨後是踩下樓梯的咚咚聲。
聽著圍繞自己的環境漸漸安靜下來,庫勒尼西不自覺地移往窗戶邊。那是不知何時開始的習慣。
他輕輕靠上窗櫺,看向下方的宅邸門前。人偶和其他三人正準備出門戰鬥,他們整治著自己身上的裝備,彷彿出遊般神情輕鬆地閒聊。明明身處如此荒涼詭異的世界,明明是要前去舉起武器進行殺戮,任由黏膩的血腥、反胃的惡臭沾滿全身,為什麼還能露出那種笑容?
幻獸飄浮在旁邊,默不作聲地盯著他。
只見人偶向宅邸方向揮了揮手,邁著小步伐領頭前進;互拍對方的背,一甩頭其他三人一同跟上。為什麼他們的眼睛那麼亮?步伐那麼堅定有力?
每天早上目送他們,心頭都會浮上這些疑問。而當他看得有些出神時,艾伯李斯特像是發現他在窺看一樣,突然轉頭,有意無意地朝他的方向挑眉。
庫勒尼西連忙垂眸轉身,打開門將餐點拿進來。
自己一個人多久了?他一邊吃,一邊默問自己這個問題。
或許認真說起來才幾天,他卻感覺好久好久了……
從那一天開始,他便鑽入殼裡,逼自己不去想、不去聽也不去看,包括幻獸壞掉唱片似的一直迴盪於腦海的聲音。然而艾伯李斯特的言論卻不斷敲擊他早已麻痺的心,隱隱作痛。
艾伯李斯特說的那些話,對他來說不公平。即使喪失記憶,靈魂深處總是有無法磨滅的刻痕,提醒他曾經的痛。他們從來不曾看過那個黑暗世界……不了解被絕望吞噬、越掙扎就越墜入深淵的感覺。
無法逃脫的恐懼就像細繩,一點一滴勒緊脖子奪走賴以生存的氧氣,眼睜睜自己的生命如掌中的沙流失。
『那就接受吧,不反抗的話,也不會這麼痛苦了,不是嗎?』
帶著誘惑輕哄的低柔嗓音,不知名的問句倏忽響起。
『你不想得到永久的安寧嗎?』
想。
庫勒尼西不由自主地無聲回應。將托盤放回原位,他腳步虛浮地來到床邊,一時脫力大張雙手倒在床上。
他想。這個意念橫亙了生前和死後。
風撩起窗簾,吹過他額前的髮。午夜藍的天空中,雲卷雲舒,黃褐色日光射上他的眼睛。他沒有抬手去遮,也沒有移動身體,有別於生前世界的奇異光芒意外地不刺雙目。
這樣黯淡的世界,原來也是有陽光的啊。
庫勒尼西想起其他戰士們不可思議的笑容。
他想得到永久的安寧,無庸置疑。可是他忽然感到困惑——得到永久的安寧是否意謂接受死亡?
「看不清己心的人,沒有戰鬥的資格……嗎?」
他想要什麼?為之不惜戰鬥?
自星幽界醒來後,庫勒尼西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思考。錢財、名譽、外貌、理想、正義……都不是他最想要的東西。
「啊?」幻獸嚇人的臉猛然逼近他,望著映在幻獸六隻眼睛裡的自己,剎那間,夢中看過無數次的世界殘影浮現眼前。
他詫異地眨了眨眼,沒有提防一滴淚滑落眼角,嘴角卻苦澀地微微一彎。
抬手敲上掛有「EVARIST」牌子的門後,庫勒尼西忍不住嚥了嚥口水,右手捲著長長的腰帶。
艾伯李斯特沒讓他久等。書放在桌上的聲音,靴子踩踏在地上的聲音,然後是門把轉開、門開啟的聲音。
「有事嗎?」
看見來者是他,艾伯李斯特神色如常,一點都沒變地淡淡問道。
「……是的,有些事。」庫勒尼西鬆開手,抬頭對上對方的眼睛,有些拘謹地回。
艾伯李斯特的目光深沉如昔,若有似無地打量了下他,才側身一讓,「進來吧,站在這裡不好說話。」
跟在他後面進入,關上門,坐在他揚手示意的椅子。雖然想讓自己專心於接下來談論的話題,庫勒尼西仍不免有些好奇地觀察起這房間。
衣帽架上整齊掛著墨綠色大衣和軍帽,垂著金穗的外衫則摺好放在床尾,筆直的佩劍橫陳於牆上,乾淨整潔的書櫃、嚴謹的床鋪、漆上象牙白的雕花衣櫃等等。每間房間的配置其實大抵是一樣的,但艾伯李斯特最特別的是,那張占據房間一角的大書桌,上面放滿沾有墨跡的紙張,或闔上或翻開正查閱著的書。
感覺相當有氣勢。
該說不愧生前是帝國騎士嗎?庫勒尼西想起之前曾聽說的事。
「看夠了嗎?」
庫勒尼西一驚,立刻看向雙手交握於書桌上的艾伯李斯特,見他若有所思,沒有被冒犯的神情,他悄悄緩下呼吸。「不好意思。」
「沒關係,有話就說吧。」
庫勒尼西深吸口氣,說:「請你告訴我在這個世界我應該要做的事,以及我必須知道的一切。」
說完,空間霎時陷入一片寂靜。
庫勒尼西不由得有絲惴惴不安。他知道這種事其實去找身處於暗房中的侍者或者被稱為「大小姐」的人偶比較恰當,可是,敲醒他的人是艾伯李斯特,無論他是有心抑或只是看不順眼而已。於心境上,庫勒尼西無法不承認那股發自內心的敬服。
「想清楚了?」
「對。」
「包括牠?」艾伯李斯特手指他身後的幻獸。
『哦,對我有意見吶?』
庫勒尼西轉頭看了眼不滿的幻獸,一樣怪誕的外表,卻好像少了以往那不懷好意的神情。這陣子,他想了很多,除了無法拾回的記憶,自來到這裡直到現在的情景歷歷在目。而當他仔細檢閱了那些日子之後,意料之外的發現使得他重新認清事實。
「是,幻獸是我的武器,也是我的義務。」
聽了他的話,艾伯李斯特終於點頭,表情似乎帶點讚許之意,站起來,繞過書桌來到他面前。
被幻獸批評傲慢自大的前帝國騎士伸出手,「歡迎你,我是艾伯李斯特。」
庫勒尼西也伸手回握,回應其禮節,點頭微微地笑了。
「你好,我是庫勒尼西,以後還請多多指教。」
fin.